“砰”描金珐琅茶杯炸裂的脆响刺破晨雾,碎瓷在仿古青砖地面迸溅成放射状冰纹。
三年前从景德镇拍回的孤品,此刻与蔫黄的茉莉花瓣共枕尘埃,釉面开片纹路里还凝着昨夜的雨露。
“都8点了,早餐还没上桌”“林逸,你想饿死老娘!”
岳母吴英裹着绛紫真丝睡袍的身影撞开万字不到头纹样的雕花屏风,翡翠镯子磕在酸枝木桌沿铮然作响。
她染着丹蔻的食指几乎戳到正在布筷的青年鼻尖,晨光里浮动的檀香被突如其来的怒火灼成焦味,连带博古架上那尊鎏金自鸣钟都惊得慢了半拍钟摆。
老丈人修剪罗汉松的银剪在庭院时急时缓,金属相击的韵律与厅内叫骂此起彼伏。
林逸垂眸凝视滚落脚边的碧螺春茶叶,那蜷曲的叶脉让他想起师傅传授的听风辨位诀——原来家长里短的声响,亦可练就洞明世事的耳力。
当第七片碎瓷掠过青砖拼花的阴阳鱼图案时,他准确预判到岳母下一步要踹翻的湘妃竹鼓凳。
躬身收拾满地狼藉时,玄色唐装下摆有意拂过岳母缀着东珠的缎面拖鞋。
这个角度既能避开飞溅的瓷片,又能让老人看清他腕间师傅所赠的沉香念珠——三年前入赘时唯一的嫁妆,此刻正随动作泛着温润幽光。
暗红流苏扫过她脚背时,老人暴起的青筋忽然在脚踝处打了个犹豫的结。
“岳母当心脚下。”
林逸将提前煨在红泥小炉的杭白菊茶推至八仙桌中央,茶汤恰好注满雨过天青釉的斗笠盏。
氤氲水雾漫过老人怒意未消的眉梢,在看见青年指尖被热雾熏出的薄红时,那声即将冲口而出的呵斥突然拐了个弯,化作带着檀香余韵的冷哼。
窗棂漏进的晨光里,他瞥见老人发间新添的银丝,昨夜为女儿缝制婚被的顶针还卡在无名指关节。
牡丹缠枝纹的缎面下,藏着二十八个祈福的暗扣——每个针脚都对应着黄历上的吉时,这秘密林逸在帮忙浆洗时早己了然于心。
庭院传来岳父侍弄盆景的哼唱,林逸知道该换上青竹茶则。
当紫砂壶嘴流出第三道茶汤时,老人己就着杏仁酥讲述起五十年前在苏绣坊当学徒的往事,怒意如茶沫沉淀在钧窑盏底。
他适时将温过的巾帕叠成鹤形,轻轻拭去对方袖口沾染的松针露。
暮春的紫藤花架下,岳父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捏着云子迟迟未落。
林逸将黑曜石镇纸挪至棋盘东北角,这个方位既合老人晨起占的卦象,又能让穿过花隙的暖阳照亮他珍藏的鎏金怀表链。
表盘反光在青年手背画出一道金线,恰与他虎口处为采药留下的月牙疤重叠。
“当年赊账给客商,总要盯着他们摸料子的手势。”
老人忽然开口,表盖内侧的全家福在茶烟里泛黄。
“指腹放轻的未必懂行,但手背青筋暴起的定是强撑门面。”
他落子的脆响惊起梁间燕,林逸看见那双昏花老眼闪过鹰隼般的精光,仿佛穿过时光看见那个在码头扛包的穷小子。
厨房骤起的锅铲摔打声打破静谧。
林逸借口修剪西府海棠退出棋局,转身时袖风带起《梦溪笔谈》的书页,恰好停在记载冰裂纹瓷器那章。
他知道岳母又在为女儿昨晚应酬晚归生闷气,而此刻廊下那盆垂丝茉莉该换东南向摆放——这个方位既能承接辰时吉气,又可避开岳母掷物时的抛物线。
“你这滑头,别以为我不清楚你的算计!”
翡翠镯子撞在博古架上的警报再度响起时,林逸正将罗汉果茶调至西十二度——这是岳母口腔溃疡时最宜入口的温度。
他注意到老人今晨未戴常佩的南洋金珠耳坠,想必昨夜又为女儿婚事辗转难眠,妆奁底层那封未寄出的相亲名帖还沾着泪渍。
“上周三带小芸去冲浪,浪头比楼都高!”
岳母拍在桌上的手掌震得建盏叮当,林逸却听见她尾音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就像三日前暴雨夜,她抱着女儿幼时的百衲被独坐中堂,那床锦被针脚细密得能网住整个雨季的潮湿,却网不住掌上明珠渐行渐远的脚步。
他转动婚戒的动作刻意放慢,让老人看清内侧镌刻的避水咒纹:“救生艇配备的是军用级定位装置。
“递茶时指尖状似无意拂过老人腕脉,肝火旺盛的脉象让他默默将晚膳的苦瓜酿肉换成石斛老鸭汤。
砂锅里将添半钱川贝,正好化解她晨起时那声被咳嗽打断的叹息。
“哼,最好别让我逮到把柄!”
岳母夺过茶盏的力道仍带着年轻时的泼辣,杯底触及桌面的瞬间却轻如蜻蜓点水。
林逸望着她故作凶狠的背影,想起昨夜书房漏出的啜泣——那位叱咤商场的铁娘子,正为女儿收藏着二十年前的胎发锦囊,发丝间还缠着褪色的长命缕。
旋转楼梯传来慵懒的哈欠,小姨子柳芸趿着兔耳拖鞋栽进沙发,怀里还搂着昨夜通宵追剧的平板。
林逸将温好的羊奶推至她惯坐的贵妃榻左侧,这个角度既能避开晨阳刺眼,又恰好能瞥见锁屏上循环播放的婚纱走秀视频——画面定格时,模特颈间的珍珠项链与柳芸昨夜擦拭的毕业照镜框产生奇妙的重影。
当妻子柳如绾着松垮发髻现身时,晨光正吻上她锁骨处的翡翠玉牌。
林逸握勺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——那抹水头十足的阳绿,与他包袱里那套九龙透骨针是同一块矿脉所出。
三年里他无数次想开口,最终只是将海鲜粥里的姜丝剔得更细些,就像当年为她逼出体内寒毒时,金针在月光下划出的弧线。
晨雾散尽的庭院,林逸对着手机屏保上的太极图苦笑。
锁屏密码是下山那日的时辰八字,相册深处藏着柳如昏迷时他施针退烧的录像。
岳母总嫌他配不上石城女王的称号,却不知那些熨帖的羊毛护膝里,掺着能续断骨的雪域虫草粉——就像她永远不知道,三年前那场险些让柳氏集团崩盘的经济危机,是某个深夜他匿名发送的加密文件化解的。
紫砂壶嘴腾起第十道茶烟时,他听见楼上传来柳如试穿晚礼服的窸窣。
镜中那道清癯身影下意识并指成剑,又在触到窗纱时化作温柔的弧度。
三载春秋磨去少年锋芒,唯剩掌心那道为救落水幼童留下的疤,在每次握勺时隐隐发烫——那日他本可踏浪而行,却选择用血肉之躯撞开暗礁,就像此刻他甘愿囿于烟火,将惊世绝学化作一碗暖粥的温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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