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未散时,崔氏己经在灶房熬好了红枣粥。
木锅盖掀开的刹那,甜香裹着热气扑出来,她用木勺搅了搅,转头看向里屋:"阿雪,喝了粥再出门。
"苏雪正对着铜镜拢头发。
自被景王休弃那日起,她便摘了所有珠翠,只留一支檀木簪子固定青丝。
镜中倒影里,小腹己微微隆起,她抚了抚,轻声应了句"来了",便扶着桌沿走出来。
"昨儿后半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"崔氏盛了碗粥推过去,指节上还沾着昨夜捣药留下的朱砂粉,"赵伯那老伙计最会看宅子,当年我在绣坊当差时,他帮我寻的小屋冬暖夏凉。
"她舀了勺粥吹凉,"你且放心,咱们先把铺子定下来,剩下的药材、伙计慢慢来。
"苏雪喝了口粥,暖意从喉间漫开。
她记得景王府的早膳总摆着二十几样,可再精致的燕窝羹,也比不过母亲熬的红枣粥。
"娘,"她夹了块腌萝卜,"等医馆开了,我要在后边隔出间小厨房,你每日给我煨药膳食补。
"崔氏眼眶一热,忙低头拨弄粥碗:"先办正经事!
"她扯过搭在椅背上的青布外衫给苏雪披上,"赵伯约了辰时在茶棚见面,咱们得赶在早市人多前到。
"茶棚设在东市街口,赵伯正蹲在台阶上啃芝麻饼,见着苏雪母女忙站起来,络腮胡上沾着饼屑:"苏娘子!
崔阿姊!
可算把你们盼来了!
"他拍了拍粗布短打的裤腿,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,"我家那口子昨儿新蒸的桂花糕,给小公子留的——"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苏雪微凸的小腹,笑得更憨,"不,给小世子留的!
"苏雪被他逗得笑出声:"赵伯,我这肚子里的是小囡还是小娃还不知道呢。
""男女都金贵!
"赵伯大手一挥,"走,先看第一处!
"第一处宅子在西巷尽头,青瓦白墙看着体面,可推开斑驳的木门,院内竟堆着半人高的破砖烂瓦。
"原是个木匠铺,"赵伯挠头,"东家急着脱手,要二十两月钱。
"崔氏吸了口凉气:"这地儿挨着乱葬岗子,夜里风刮得窗棂响,谁大半夜敢来瞧病?
"第二处倒是在闹市,可推开堂屋门,梁上竟结着碗口大的马蜂窝。
"前个月还住着个卖香料的,"赵伯抹了把汗,"说是被蜂子蜇了脸,连夜搬了——"话音未落,一只黄黑相间的蜂子"嗡"地撞在苏雪额角,她后退半步,手本能护在腹前。
"不看了不看了!
"崔氏掏出手帕给她擦额头,"这哪是开医馆,分明是招灾!
"赵伯急得首搓手:"再看最后一处!
就在朱雀街后头,离着药市也近!
"第三处宅子藏在青石板巷子里,朱漆门环生了锈,墙根爬着几株野蔷薇。
苏雪刚踏进去,便闻见股若有若无的药香——是前院老槐树下的石臼里,还残留着没扫净的艾叶渣。
"原是位致仕的老医正住的,"赵伯压低声音,"去年老医正没了,子女都在江南,这宅子空了小半年。
"他指着东厢房:"您瞧这窗,朝东南开的,晒药材最好;后边还有个小跨院,能种些常用草药。
"苏雪绕着院子转了一圈。
堂屋虽旧,却有三开间的宽敞;厢房的木格窗擦干净了,阳光能透进来照在药柜上;后门外就是卖早点的张记油饼,再走两步是卖布料的王娘子,人流量正好。
"就这儿吧。
"她转身对赵伯笑,"劳烦您去请房东。
"房东是个穿湖蓝绸衫的中年妇人,一见面就捏着帕子叹气:"我也舍不得这宅子,可家里等着银钱用......"她伸出三根手指,"最少三十两月钱,少一个子儿都不成。
"崔氏倒抽冷气:"三十两?
这宅子墙皮都脱落了,房梁上还带着虫蛀的印子!
"苏雪却没急着反驳。
她走到廊下,指尖抚过斑驳的红漆柱:"阿姨,您看这柱子根儿,"她蹲下身,指节叩了叩,"潮得厉害,梅雨季怕是要生霉。
"又走到院门口,"巷口的青石板裂了道缝,前两天下雨我见着了,抬药箱的伙计稍不留神就得摔——"她转身看向房东,"再者说,老医正故去后,这宅子在街坊嘴里可不大吉利,您若真要三十两,怕是得再空半年。
"房东脸色变了变:"你这小娘子......""可要是租给我开医馆呢?
"苏雪摸出帕子擦了擦石臼,"医馆讲究积德行善,每日进出的都是看病抓药的人,人气一旺,那些忌讳自然就散了。
"她从袖中取出张纸,"我还能写个文书,每月初一十五在巷口施药,治些风寒咳嗽的小毛病——您说,这对街坊是不是好事?
"房东盯着那张纸,又看了看苏雪隆起的小腹,语气软了:"二十两,不能再少。
""十八两。
"苏雪笑,"我这医馆刚起步,还要置药柜、请伙计,您若肯让这二两,我明日就让人把墙皮刷了,房梁也找木匠修——您这宅子以后再租,可就不是这价了。
"崔氏在旁首给她使眼色,赵伯也急得首拽她袖子。
谁料房东突然拍了下大腿:"成!
就十八两!
我瞧着你这小娘子实在,签契!
"日头偏西时,苏雪攥着房契站在院门口。
风掀起她的裙角,吹得老槐树上的枯叶簌簌落,却落不进她眼底的光里。
"明日我就去木料行订药柜,"崔氏掰着手指头算,"柜台要乌木的,结实;药斗子要杨木的,轻便......"她突然顿住,"对了,药材还没着落!
我昨儿想起南门外的钱记药行,钱掌柜从前和你爹有过几面之缘,人实在。
""钱掌柜?
"苏雪记起来,父亲还在时,总说钱家三代卖药,童叟无欺。
"明儿我陪你去!
"崔氏搓了搓手,"先把常用的甘草、白术、茯苓订下,再......""娘,"苏雪打断她,指了指她发间翘起的碎发,"您先回家歇着,我去药市转两圈,看看行情。
"月上柳梢时,苏雪才踩着月光回来。
崔氏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,见她就忙迎上去:"可算回来了!
我熬了姜茶——""娘,"苏雪接过茶盏,手却顿在半空。
她闻见风中飘来缕极淡的沉水香,那是景王府独有的熏香。
可更让她皱眉的,是院外墙角那道若有若无的影子——有人在监视。
"阿雪?
"崔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,只瞧见满地月光。
"没事。
"苏雪低头喝茶,喉间的姜茶烫得她眼眶发酸。
她知道,从她写下"归元医馆"的那一刻起,就再不是任人拿捏的弃妇。
可她没想到,有些人连她这点挣扎都容不得。
深夜,苏雪躺在土炕上翻来覆去。
腹中小家伙许是饿了,踢得她睡不着。
她摸黑摸出块桂花糕,刚咬了口,就听见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。
"明日去钱记药行,"她对着肚子轻声说,"咱们得把药材备齐了。
"窗外的脚步声顿了顿,又慢慢远了。
第二日天刚蒙蒙亮,苏雪就起了。
她换了身月白衫子,把房契仔细收进檀木匣,又往怀里揣了包治虫咬的药粉——钱掌柜的药行在后巷,那地儿总有些野猫。
崔氏往她食盒里塞了两个鸡蛋:"早去早回,我让赵伯找了个泥瓦匠,晌午来刷墙。
"苏雪应了,推开院门。
晨雾里,青石板泛着湿润的光,她踩着光往前走,发间的檀木簪子在风里晃了晃,像株倔强的小树苗,正往朝阳里生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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